熄灯失明症
01.
意外发生得很突然。
起初是高烧，当日收尾工作进行得还算顺利，凯亚却难得没跟往常一样露出轻松神情笑着说今晚可要喝个够。结束报告从骑士团出来，与城中心相隔的那段繁复阶梯在他眼中扭曲，变幻成模糊暗灰色块。
应当只是累了，凯亚使劲甩甩头给自己叠加心理暗示，打算直接抄近路下去。他翻上骑士团那堵高墙，正要展开风之翼——
一阵眩晕，凯亚终于昏昏沉沉向下跌去。
02.
再醒来好像已经是深夜，周遭伸手不见五指。凯亚摸索着想去找床头灯，黑暗中有谁抓住了他的手，伴随一声熟悉的：
“凯亚！你醒了！”
是荧。凯亚进行一次小小的深呼吸，露出惯例的安抚性笑容：“劳驾，能帮我把床头灯开一下吗？摸黑对话还是有点奇怪啊。”
荧没应声，凯亚还在心里疑惑，又听她突兀开了口，语气中竟然带着颤抖。
“凯亚？”荧轻声说，“你……你看不到吗？现在才刚刚下午四点啊。”
03.
失去视力是什么感觉？
有点儿说不上来，不过听力确实得到了显著提高，诚不欺我。芭芭拉有些苦恼地看着他叹气，说应该是连锁反应带来的暂时性失明——过劳，饮酒，受伤，以及不知为何留在身上的，来源未知的奇怪诅咒。
“总之，也不算非常严重的问题，只要好好休息很有可能自己恢复。”
她边这么说着，边刻意加重了“好好休息”几个字的读音。
芭芭拉的话算是给所有人吃了一剂定心丸，但仍旧没能缓解病房中的紧张气氛。出于职业原因，凯亚听力本就敏锐，此时此刻更是强上加强，各种嘈杂的声音混杂在四周，修女们的，同事的，从高到低声部俱全，仿佛乐团巡演。
有人凑过来对他说话，凯亚竖起耳朵努力辨认，声音清脆的是安柏，旁边沉稳些这个是阿贝多，还有一位哒哒哒冲到他病床前，可能发现气氛过于严肃，好像误会了什么，当场开始掉眼泪的，哦，可莉。
凯亚失笑，想安慰几句，一时却找不到声音传来的方向。说实话，这是种新奇的体验，但着实不算一件好事。
他深陷黑暗其中，只能依靠触觉一点点辨别着身边事物，像孤独的旅者在极夜里徘徊。凯亚缓缓呼出压抑在胸腔的那口气，甩甩脑袋整理情绪，抬起头来：可莉……
就这两个字，没说完又愣住了，像被按了暂停键盯着前方一动不动，看得人心慌。安柏离得最近，以为他又出什么新状况，反应迅速地靠到跟前：“怎么了怎么了？还有哪里不舒服？”
“没事。”凯亚摇摇头，试图以轻松语气平复一下同僚的担忧。
你们谁……把灯打开了？他说。
04.
话刚讲完凯亚就后悔了，感觉他现在不止眼睛出问题，精神也跟着出了点问题。果不其然周遭一下子安静下来，当中还夹杂着“去找修女来”之类的低声交谈。安柏小跑着出了病房，一切又变得沉寂，派蒙小心翼翼地飞到他肩膀位置：“你还好吗？刚刚你说，灯？难道是能看见东西了？”
也没有。凯亚沉吟，似乎在寻找合适的形容方式。他指着空气中某个方向：“我看见那里有一团……火。”
你真的没事吗？罗莎莉亚的声音从不远处传过来，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他通过语气意识到她在皱眉：“感觉你确实伤到了点脑子。”
“是啊，说不定真是！毕竟我今天可是不带风之翼从骑士团墙上空降下来呢。”
05.
凯亚打着哈哈把这个话题糊弄过去，望向那一小团被称作“火”的东西。比起火，它或许更像某种虚影，就如同你长时间盯着某处光源，再闭上眼后，留在视线中那样的小小光斑。它在黑暗中生机勃勃地跳动，令他难以确认自己是不是真的失明。
然而这种短暂的寂静也未能持续太久，小火苗肉眼可见地扩大，生长，带着薄薄一圈光晕，像透过迷雾映射来的灯塔。紧接着它逐渐燃烧，再靠近，化作红色的炽烈火光，停留在凯亚面前。
而后，这束火光说话了。
“凯亚？”
06.
那是迪卢克。但很不巧凯亚眼前完全被明亮的火光占据，导致他认知也出现部分偏差，首先反应是一把抓住迪卢克：
“你着火了？”
天啊。荣誉骑士沉痛地捂住额头，请见谅，迪卢克老爷，凯亚他……精神上，可能也受到了一些损伤，现在不是特别清醒，别见怪。
怎么会弄成这样？
迪卢克听得眉头紧锁，还没等他再多了解一句，那边凯亚突然发出“噗嗤”一声莫名其妙的笑，强行截断对话，笑得毫无端倪，笑得在场之人无一不露出更加严峻的表情。
“哎呀，何必这么如临大敌呢？”他摆摆手，语调轻快，“前段时间公务繁忙，就当正好给自己放个假，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07.
迪卢克不是迪卢克，而是一团会说话的火。
赤红色的跳动的光源，如果说之前它是留在视线中的影子，此刻就更类似于炬火，原本漆黑一片的房间在光芒映照下蒙上浅橙色，变得能看见旁边人和物的轮廓。
范围还不小，视角就好比在黑乎乎的山洞里举火把，还是蛮新奇的，大光圈盖小光圈，看起来像精神大火带着一群精神小火。凯亚苦中作乐，想到这儿又差点把自己逗笑，正巧安柏携修女风风火火到达，他连忙及时收场，这才避免自己被写入医护人员教学案例。
丝毫不知自己成冷笑话素材的迪卢克不动声色叹了口气。
“各位可以休息了。”他边说边抓起凯亚右手手腕，朝围聚四周的探望者们示意，“检查结束之后，我会负责带他回去。”
08.
我说迪卢克。凯亚略浮夸地慨叹道，你是真没打算问问我个人意见吗？
“现在就是你个人意见主导的结果。”迪卢克沉默了两秒，视线无言又难以忽视地停留在他脸上，“好好享受你的假期吧，凯亚队长。”
“别这么大火气嘛。万一我想去工作呢？”
“想都别想。”
这样对起话来感觉和平时区别不大。凯亚靠在马车靠背上盯着想象中的天花板走神，赤色火焰在视线一角存在感十足地跳动，似乎比初见时还要旺盛。
09.
安顿下来总归是免不了一顿教育的。
众所周知，在某些场合下，这个家里精神意味的主人不是克利普斯老爷，不是迪卢克，而是爱德琳。面对这位尽职尽责的女仆长，即便凯亚也常感到无法招架，他难得安静地靠在软垫上，听她边忙活边对自己提出严肃批评，沙发愣是给他坐出一种发布会的感觉。
凯亚不抱希望地往迪卢克方向侧目，发觉那赤色火焰不知何时变成了更亮一些的橙色，略显轻快地跳动着——人不能，也不应该看懂一团火的情绪，但此时此刻，凯亚无比笃定它在笑。
迪卢克，你真是个好家伙。凯亚险些产生对这团火放段霜袭的冲动，好在失明的只有眼睛，没有脑子。他驾轻就熟地向爱德琳保证，真诚忏悔，历经千辛万苦地在五千字以内平复了女仆长的担忧。四周回归宁静，只剩呼吸声安静地回响着，迪卢克不知是何时离开的，谁都不在的房间里陷入死寂的漆黑，凯亚这才再一次延迟地意识到“失明”这一事实所带来的后果。
我已经足够冷静了，凯亚想。他仍然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在黑暗中寻找光源或许是某种生物本能，在这一点上人类和飞蛾也没什么不同。
但凯亚忽视了失明的严重程度，此时此刻他仅能凭感觉摸索着向前行进，这里过于安静，以至于听声辩位都做不到，他一个没留意，踢到了某种坚硬的障碍物，重心不稳地向前倒去。
10.
“——凯亚！”
眼前骤然明亮起来，有急促的脚步声和风声响起，他被一团火接了个满怀。迪卢克应当是匆匆跑来的，隔着他们紧贴的身体，凯亚还能感受到略显急促的心跳声。火比此前任何时候都耀眼，如同闭眼看太阳，充盈了视野中全部的暗区。
“眼睛都看不见了也消停不下来？”迪卢克的声音在耳侧响起，微微带着力度的一双手按着凯亚的肩膀让他坐在沙发上，“看来骑士团的工作还不够繁忙，导致你有这么多空余精力无从释放。”
“……哈哈，我这不是……”
凯亚难得语塞，带着有点尴尬的笑容坐在原地。耀眼的火光离得太近，照得他眼睛都微微发痛，但这种话说出来绝对很奇怪，在失明状态下被屋里的光芒照得眼疼，听了感觉精神分裂。
所以凯亚只是笑了笑，说我突然想起有个丘丘人营地没清完，要不你扶我去跟他们打一架吧。
11.
最终当然是不可能如愿的，凯亚甚至怀疑迪卢克听完那三秒钟的诡异沉默是在考虑要不要和他打一架。平静下来的火光恢复了起初模样，变为温和的橙色光晕，有一只手揽着他向前走去。光晕所及范围内浮现出淡淡的物体轮廓，凯亚干脆放弃思考究竟走到了哪里，闭上眼任由自己被迪卢克引导着前进。
好像导盲犬啊。凯亚在心里想，自控力颇强地没有笑出来。随后身体接触到柔软被褥，那只手轻轻向下压着帮助他躺下来，还严谨地替他掖好了被角。
“等等，我才刚醒，怎么又要睡？”凯亚撑起身子表示抗议，“从教堂睡到酒庄，再不活动活动筋骨，可要长出蘑菇了。”
“那你就多长点。”
迪卢克对此类抗议行为充耳不闻，火光慢慢靠近，停在凯亚旁边不动了，光晕微微闪烁着，像黑夜里床头的一盏小夜灯。
“睡吧。”迪卢克说，话音中夹杂着一些纸张翻动和书写的声响，“我不会走的。”
凯亚忽然感到周遭的气温都好像升高了两度，火神之眼持有者真够可怕的。
12.
凯亚难得做了一个梦。他很久没做梦，因此在看见那束黑暗中的小小光芒时，他第一个想法是，我现在睡醒了吗？
当然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那束光很快地扩散开来，变成了老宅的样子。现实失明状态下在梦里恢复视力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体验，尤其是当凯亚抬起手，发现自己手掌大小只有现在的一半多的时候。
梦中世界大概是夜晚，四周都黑漆漆的，他很快找到了最初光芒的来源——小夜灯在床边安静地发着光。
过于安静了，他这个年纪那会儿，晚上要是不和迪卢克叽叽喳喳地讲悄悄话，两个人都会睡不着。凯亚刚到莱艮芬德家那段时间一直是和迪卢克一起睡的，年龄相仿的小孩最容易打成一片，局促感没能维持超过一周，很快成了对方最好的朋友。等到凯亚第二年生日的时候，本着每个孩子都应该拥有一个属于自己房间的原则，克利普斯老爷特意布置了迪卢克旁边的房间给凯亚，作为他的其中一份礼物。
那是凯亚到莱艮芬德家后第一次独自睡觉，窗帘遮光效果很好，关上灯后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凯亚其实是怕黑的，翻来覆去怎么都无法入睡，只能打开克利普斯老爷给他的小夜灯盯着天花板发呆，好在迪卢克是天生的暗夜英雄，总能半夜悄无声息地溜进房间。凯亚躺在床上，凭借回忆中的场景默默倒数，三，二，一。
卧室门被打开了一条缝，红色小炮弹噼里啪啦地发射过来。年幼的暗夜英雄轻车熟路地掀开被子钻进被窝，如同秘密任务成功的游侠，摆出一个“行动顺利”的手势。
“今天怎么样，凯亚？还是没办法睡着吗？”
“嗯……有点。”凯亚在脑海中提取着曾经自己的语气，“不过很快就能习惯了吧？”
“不习惯也没关系。”迪卢克握住他的手，双眼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我以后每天都会来的，就和以前一样聊着天睡着，好不好？”
凯亚点了点头说好，随即他看见迪卢克坐起身子，按下了小夜灯的按钮。
“我来了就不需要开灯啦。”迪卢克笑着说，“别害怕，我就在这里，不会走的。”
13.
那束小小的光芒消失了，紧接着是更明亮的光芒，凯亚被那种光生生照醒，恍惚间以为自己恢复了视觉。
四角的浓重黑暗很快打破了他的幻想，凯亚睁开眼，看见熟悉的火光在视线中移动，还有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被放大的听力捕捉到窗外隐约虫鸣，现在应当还处于夜晚，正是暗夜英雄出发工作的时间。
迪卢克动作放得很轻，小心地不制造出声音打扰凯亚休息，压低脚步，连床铺凹陷的力度都控制住了。可惜由于凯亚的隐瞒，迪卢克本人并不知道，只要他没睡，暗夜英雄就是太阳英雄，永远在那里难以忽视地亮着，这会儿还越来越亮，想不看见都难。
凯亚这下是彻底清醒了，闭着眼感觉到迪卢克靠近自己，而后一个温热的吻落在嘴角，停留数秒后才离开。假如换个场合，这将是一个浪漫且令人心跳加速的行为，但此时此刻凯亚唯一感想就是好亮啊照得眼睛疼，他甚至想当即睁开眼对迪卢克喊一句求求你夜路别开大灯。
凯亚闭眼装死，终于等到火光从眼前移走。他躺在床上看着那束光从光晕逐渐到光点，今晚窗帘没有拉上，偏过头还能看见光点从酒庄方向朝远处移动。反正也睡不着了，凯亚忽然有了一个想法。他坐起身，飞快地套上了衣服，然后追着火光即将消失的尾巴，推开窗户跳了下去。
14.
夜间出行于凯亚而言不是一件陌生的事情，他也并非没有在近乎漆黑的环境中行动过，不过当下需要增加一些难度。行动全数依靠听力，嗅觉，触觉，以及承载在火光下的视觉，迫使凯亚必须尽可能缩短同迪卢克的距离。
他尽量小心地留意着周围响动，踏过熟悉的道路。幸好暗夜英雄的大致夜巡路线凯亚基本都知晓，不至于出现太大的问题，只是需要谨慎，再谨慎一些，因为他并不打算被迪卢克发现。
火光一点点拉近，周围可见的事物轮廓也逐渐增加，凯亚察觉到今晚的巡逻范围有些陌生。他隐约对迪卢克的目的有了猜测：迪卢克在寻找那个让自己失去视力的力量源头。
既然如此，就更不能放任迪卢克单独行动。凯亚平复了一下呼吸，放轻脚步，追着火光前进的方向，黑猫一样轻盈地隐入了夜色之中。
15.
失明不是一场完全的意外。
今天最后一件工作，是调查一座突然出现的秘境。秘境内部和其余秘境都不一样，没有向内的通路，也没有元素方碑，大门内只有空旷的房间和光秃秃的墙，除此之外干干净净。凯亚拦住了要和他一起进入调查的队员，独自搜查这个奇怪的房间，却一无所获，只能先行撤离。
待到凯亚远离秘境，视线忽然模糊了一阵子，感到莫名其妙的眩晕，而在这件事发生不久之后，他便失去了视力。
离开秘境后的异常状况，以及秘境外观并非凯亚独有情报，今日一起工作的队员们全都目击过，结合起来，很容易就能想到和凯亚的失明症状有联系。这份情报必然已经到了迪卢克手里，所以他才会深夜出发去寻找秘境，但秘境这种东西又不是猫尾酒馆的打牌小包间，迪卢克！一个凯亚•亚尔伯里奇变成了瞎子，那就可能会有一个迪卢克•莱艮芬德变成瞎子聋子猫头鹰小西红柿或者任何乱七八糟的东西，这样听起来暗夜英雄也好骑兵队长也罢都已经要完蛋了。
凯亚难得产生一股子微妙的烦躁感，间接理解了自己擅自单独行动时迪卢克的心情，令他久违想主动找迪卢克打一架。
道路在朦胧的轮廓中再度熟悉起来，意料之中地靠近了秘境的位置，凯亚轻轻握上剑柄，等待着石门开启的沉重声响。他朝记忆中那块凸起地面踏去，却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原属于秘境的位置一片平整，什么也没有。
16.
凯亚已经有点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了。他跟着迪卢克返回到临近酒庄的位置，悄悄换了个方向，凭肌肉记忆爬上二楼窗口，赶在迪卢克回家前进入卧室。今晚他扑了个空，但也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疲惫感就扑面而来，困得想死，倒在床上就沉沉睡过去，甚至没再被迪卢克的火光亮醒。
得到一些休息的大脑给了凯亚思考的余地，因此他在第二天迪卢克打算起床时顽强地打起精神，抓住了迪卢克的胳膊。
“你在追查我之前去过的那个秘境对吗？明明芭芭拉说过很有可能自己恢复，为什么还要执着这件事？”
“……你知道了？”迪卢克沉默了一下，“但芭芭拉也说过你身上带着来源未知的诅咒。如果不去除这种诅咒，任由它在你身上发展，带来新的后果的话——”
“我同意你的说法，所以你要带我一起去。”
“不可能！”迪卢克明显加大了音量，“你甚至连看见的能力都没有。秘境的事不是你该考虑的，你现在只需要好好休息，剩下的交给我就好。”
“如果你打算去调查秘境。”凯亚长呼出一口气，缺乏睡眠让他稍微有点呼吸困难，“那就带我一起去。无论诅咒还是眼睛都长在我身上。你总不能在这时候丢下我吧，迪卢克？”
凯亚坐起身看着迪卢克。失明导致视线无法聚焦，却又真切地捕捉到了正确的方向，半晌微微眯起眼，好像在试图努力看清他的轮廓。
迪卢克当即就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了。他沉默了将近半分钟有余，慢慢地不算明显地叹息，注视着凯亚眯起的，眼眶微微发红而没有焦点的双眼。
……好。迪卢克说。但你要跟紧我。
迪卢克不知道，凯亚这会儿心里想的其实是，你怎么突然在这么近的地方发强光？受不了了眼睛好疼感觉真要流眼泪了。
17.
和迪卢克一起巡逻倒确实是件久违的事。成年后他们做更多的可能是分头行动或打探情报，而追溯到“巡逻”，好像都快要回到凯亚还是庶务长的时候了。
迪卢克特意放慢行动节奏，尽量选取了平坦地面地朝目的地行进。他没有直接牵着凯亚的手，而是向后微微侧过身子，呈现一种留意和保护的姿态。
天气并不好，空气中散发着湿漉漉味道，好像要下雨了。凯亚竖起耳朵听周围动静，安静得过分，在这个魔物都知道待在巢穴避雨的天气里，唯独两个傻子上赶着出来探险。凯亚想着想着差点直接笑出来，在心里说这不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吗。
现在是下午五点四十分，不过在凯亚眼里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火光下的浅橙色轮廓微微晃动着，又走回了昨晚来过的地方，然而这次停下来认真检查过，仍然是什么都没有。
“你还记得那天是从什么样的大门进去的吗？”迪卢克思索着，沉默了一小段时间，“或者开启过哪种机关。不需要太详细的记忆，有个大概就可以。”
凯亚摇了摇头：“很不巧，什么都没有。”
“无论是机关，还是隐藏入口，或是某种别的……什么都没有。我们看到秘境时，它的大门就是敞开的，但又没有任何探险家提前探索过的痕迹，怎么看都很荒唐，对吧？这也是我决定一个人进去的原因。”
“希望以后别再让我听见你最后一句话，富有探险精神的凯亚队长。”迪卢克感觉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如果不是看在凯亚失明的份上他俩难保又得吵一架，“你进去了，有什么发现吗？”
“什么都没有，可真是家徒四壁。哦，唯一的发现就是离开秘境后大概三四个小时左右，我发现自己瞎了。”
迪卢克郁结，轻轻叹了口气：“我去远处看看。你哪里都不许去，待在这里等我回来。”
凯亚摆摆手，望向那团渐渐远去的明亮火光。作为跟迪卢克一起来的条件交换，他被要求什么工作都不许做，只能百无聊赖地在原地做一个真正的瞎子。临近雨天的空气闷闷的让人不太舒服，凯亚踩着脚下松软的土坡，忽然察觉出一丝反常：昨晚至今天并没有下过雨，这里的泥土却过于虚浮，就好像曾经被挖开，现在又埋了回去一样。
18.
迪卢克提着大剑在周围转了一圈，哪里都没有骑士团队员们提到“花纹奇怪的大门”的模样。他以剑身拨动着高过脚腕的野草，它们看起来生长得茂密，然而根系十分不牢固，稍微用些力气就会翻起。
这是个奇怪的现象，自然生长的野草很难根除。还没容迪卢克提出质疑，剑尖先碰到了某种坚硬物体，他俯身查看，从野草堆中央发现森森的白骨。
从形状和大小上来看，这堆骨头应当属于一个丘丘人。丘丘人死在外面不是一件稀奇事，但奇怪的是这堆骨头一部分露在外面，一部分埋在土里，甚至埋得很深，仿佛来自于地底，又从这里破土而出。
迪卢克感到一种由内心深处产生的不安。他朝起初过来的方向喊：“凯亚。”
没有人回应，迪卢克又加大音量，朝那边走去。
“……凯亚？”
“凯亚！！”
那里一个人也没有。
19.
先是熟悉的黑暗，紧接着是疼痛。
凯亚睁开眼，在蒙德大教堂初次醒来时的心路历程再度重演。火光消失了，眼前彻底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他动了动手臂，摸到冰凉的坚硬的地面，材质还算熟悉，不久前他调查时也摸过——是那座秘境。
秘境正面大门不知所踪，居然在上方开了个口子吗。凯亚这样想着，屏息捕捉周围的动静，然而一片死寂，连风声都听不见，那个导致他掉下来的缺口似乎已经闭合了。
是陷阱，还是什么别的？凯亚握着剑柄向前摸索，贴墙走了一圈，意识到四周只有光秃秃的严密墙壁，摸起来厚重而冰冷。他调动思绪迅速思考，提瓦特境内的秘境几乎不存在无解密室，打开通路的机关或许就隐藏在某处，然而此时目不能视，实在是增添了诸多麻烦。
凯亚抬起头，看不见一点熟悉的火光，被强行压制的本能不安微微又有冒头的趋势。他深吸一口气，试探性地喊道：“迪卢克？”
“听得见吗，迪卢克！”
没有回应，声音被厚厚的墙体吞没，连回音都几近不存在，黑暗如同密不透风的罩子将他包裹。凯亚谨慎地慢慢移动，直至踢到某种物体，在无声密室中发出清脆的“咣啷”声。
他以长剑作支撑缓缓矮下身子，摸到声音的来源。它冰凉，坚硬，手感有些粗糙，散落在地面上，隐约能摸出趾爪的分支。这是魔物的尸骨。凯亚愣了一下，伸长手臂又朝周围探了探，所及之处尽是相似的尸骨。假如他此时视力无碍应当能看见，各种各样的魔物骨头，大的小的堆叠在一起，已经在密室中堆起了白骨组成的小山。
困在密闭的房间里，没有光源，没有食物和水，外部空气难以进入，甚至在此时失去了视觉，如果就这样待下去，应该会死得比这些魔物更加难看吧。
摔下来的时候肯定伤到了哪里，肩膀和背部阵阵刺痛，不过托它们的福，至少是能保持清醒了。为了节省氧气和体力，凯亚靠着墙壁坐了下来，他当然没打算就这么算了，迪卢克还在外面，只要有人知道他在这里，就有希望能出去。凯亚闭上眼调整呼吸，尽量平静地倾听周围的所有声音。双重黑暗中任何微小的响动都难以逃脱，而在这种死寂中，贴着厚重的墙面，他捕捉到某种奇异的声响。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凯亚忽然产生了某个前所未有的想法。
困住他的这座秘境，其实是一个活物。
20.
凯亚方才站着的地方，一个人也看不见。
迪卢克几乎是冲过去的，剑柄被他紧紧握在手里，在土壤拖出长长的痕迹。那片土坡处于这个地带的高点，非常醒目，绝不存在找错的可能性，更何况凯亚现在双目失明，几乎不可能在不告知他的情况下主动离开。迪卢克蹲下来仔细查看地面，土壤干干净净，甚至没有一个脚印，就好像凯亚从未存在过一样。
迪卢克听见自己脑内发出尖锐嗡鸣，他咬咬牙，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此前调查过程中发现的异常植物以及埋掉一半的魔物骨头又浮现在他记忆里，这个地方一定有些不为人知的怪异之处，必须首先找到它们，才能解决出现在凯亚身上的问题。
迪卢克回到了发现尸骨的空地上。森白的丘丘人骨头明晃晃地戳在那里，他用剑尖把埋在里面的那部分挖出来，发现它表面干净，只有虚浮地粘在外部的泥土，像是不久前刚刚出现在土壤里的东西。
这样看来，仿佛这被掩埋一半的骨头此前根本不该出现在外头，而是伴随着某种地形变化，被地底的什么东西裹挟着推了上来，最终又留下一半在地面上。
如果那个东西曾经上升过，那么结合这些异常松软，有翻动痕迹的土壤来考虑，它现在有可能就隐藏在地下，凯亚或许就是被它波及，不知被带入了哪里。
想到这里，迪卢克深吸一口气抓过大剑，瞄准了尸骨被掩盖的那一片地面，高举剑柄，狠狠刺了下去。
21.
地面伴随着震颤轰鸣起来，迪卢克一时间几乎没能维持平衡。他紧紧握住刺入土壤的大剑，保持了站立状态，周围可见之景一点点抬高，待到混乱平息，他发现自己站在某个由石头构筑的建筑物顶上。
那是秘境才有的建筑外观，迪卢克当即想起了从凯亚的队员那里听到的信息。他跳下顶端，紧闭的大门呈现在面前，带着陌生的奇怪纹路，毫无疑问，这正是导致凯亚失明的那处秘境。
迪卢克挥动剑身，朝紧闭的大门砍去，然而就在剑刃触碰到它的前一秒，那扇门毫无端倪地自己打开了。
空旷的空间内什么都没有，只有四周光秃秃的墙面。迪卢克走进房间，敲了敲最靠里的那面。
“凯亚！”他喊，“你在里面吗？”
似乎过了两三秒左右的样子，墙后传来熟悉声音，因为厚重的阻隔而显得有些沉闷：“迪卢克？你怎么过来的？”
迪卢克感到心里第一块石头迅速落了地。然而没等他作出回应，凯亚那边倏然响起沉重脚步，伴随震耳欲聋的咆哮声，某个身躯庞大的魔物落在地面上。
凯亚转过身。
借助迪卢克为他带来的火光，他看见了一只岩盔丘丘王。
22.
好饿。
它想，好饿啊。
秘境是从地脉中诞生的产物，地底的新生儿。它不能移动位置，也没有什么追求，从出生起就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填饱肚子。
它的饭量很大，身体中有两个胃，一个在前面，一个在后面。后面的胃的入口在上方，用来捕捉魔物，那些没脑子的东西只需准备一个陷阱，比如伪装的猎物，比如某些特殊的声音，它们就会一窝蜂地聚集过来，再掉入下方没有出口的密室里，在那里缺氧，脱水，死亡，死后被消化成干净的尸骨。
但低级魔物是不能填饱肚子的。秘境需要更多食物，数量更庞大的食物，会思考的更美味的食物。
它想起了人类。
人类同样需要陷阱，并且是比对待魔物要复杂的陷阱。因此它将前面的胃留给了人类。诱捕需要耐心和一些牺牲，秘境打开了自己的大门，等待冒险家发现。独自前来的人类不具有吃掉的价值，它需要一个传言，一个能让更多人闻讯前来的传言，而冒险家是最好的选择。
但秘境没有想到，第一个发现它的是带队巡逻的凯亚。
西风骑士团，最糟糕的选项。秘境原想吞掉他们以避免走漏风声，没想到凯亚看出异常，居然禁止队员和自己一同进入。这样不行，如果骑士团就这样回去，他们会把这片地区列为未知危险区，安排骑士驻守禁止靠近，到那个时候，或许连魔物都无法捕捉到了。
秘境决定换一种方式。它将诅咒的烙印留在凯亚身上，夺去了他的视力。这是不得已的下下策，但只要诅咒还存在，那么为了解除诅咒，就早晚要回到这个地方。怪谈也好，怪病也罢，它只需要与外界建立足以吸引到猎物的契机，凯亚就是它选中的第二个祭品。
不出所料，凯亚果然回到了这里。然而坏消息是，他并没有带来大量的人类。没关系，它想，还有机会，为了填饱肚子再等一等也没关系。秘境打开了吞食魔物的入口，把凯亚装了进去。
那很危险，它其实有些慌不择路了，秘境平时绝不会选择在第二个胃里承载比魔物更具有智慧的生物，因为密室藏匿着它的心脏。脉络埋藏在墙壁之中，只有被强光照射时才会浮现，好在魔物们没有这种本领，而凯亚此时是十足的盲人，不必过多担心。
它需要凯亚在这里失踪，而回去报信的迪卢克将成为下一个传言的发起人。但秘境又一次失算了，它没想到迪卢克并未离开，甚至发现了它藏在地底的大门。
计划一遍一遍破灭，已经到了几近不可挽回的地步。它现在只有一件事能做了。开启一场针对凯亚的虐杀，迫使迪卢克不得不返回城内寻求帮助。至于说出什么并不重要，有骑士团成员死在这里，他们必然会展开调查，只要有人返回……只要有人返回，就是它的胜利。
秘境幻化出了它曾吞食的对象。沉重的落地声后，岩盔丘丘王朝凯亚扬起手臂。
23.
或许是密室过于昏暗的原因，火光也有些微弱。凯亚踏着它砸上地面的手臂，躲过了第一次攻击。假如放在往常，丘丘王也并不算非常棘手的对手，然而密室毕竟是密室，空间极度有限，丘丘王一个跳跃就能波及大半面地板，再加上视力受限，堪称是雪上加霜。
凯亚略显急促地呼吸着，剧烈运动加快了氧气消耗速度，令他难以控制地感到一阵眩晕，再这样下去，恐怕他会因为缺氧而难以动弹。嘈杂的巨响中他听见迪卢克的声音隔着墙响起，大剑与岩石碰撞的响动在后方炸裂，似乎是迪卢克在试图破坏墙体，然而奇异的秘境就像被神秘力量保护，连一点划痕都留不下。
“凯亚！听得见吗，凯亚！！！你——”
凯亚没来得及听清后半句，强劲的掌风从他耳边掠过，堪堪躲避后从半空坠落地面，摔得他大脑发晕。
他强忍着疼痛和耳鸣打起精神，火光从迪卢克所在位置不断扩大，已经蔓延了半个空间。凯亚翻滚了一圈迅速起身，透过眼前被浅橙色覆盖的轮廓，他忽然注意到墙面泛起细微的金光。
金色的，藤蔓一般的细丝攀附在墙体内侧。它们微微跳动着，如同有生命的活物，在丘丘王刺耳的怒吼声中，夹杂着那个他不久前才听过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贴近。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凯亚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掌心泛出冷汗，指尖已经有些发麻，凯亚用了更大力气才紧紧攥住剑柄。缺氧带来脑内尖锐嗡鸣，他脚下突兀地踉跄一步，被丘丘王得了空子，抓起衣领狠狠贯在墙上。凯亚几乎拼尽全力才没让长剑脱手，咚咚声，自己的心跳声，丘丘王的咆哮声交织在一起，他花费一秒半终于找回语言能力。
“到这里……”凯亚贴着墙面，以几乎最大的声音道，“迪卢克，到发出声音的地方来！！！”
24.
黑暗并不可怕。
父亲曾这样说过。他拉着凯亚的手，远远望着晨曦酒庄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和他们藏身的黑暗相比，如同两个不同的世界。父亲最后一次拥抱他，为凯亚整理好揉皱的领口，轻轻推上他的后背，将他推进那条大路。
黑暗并不可怕。父亲说。但你要走进灯光里去了，孩子。
仍和父亲同行的那段日子，凯亚看过很多次灯光点亮的瞬间。蒙德的灯光每天会在固定时间亮起，先是城内，再是大桥。和被灯火包裹的璃月有所区别，这里的灯光像是星星，一盏一盏在那里点亮着，由远及近，沿着道路绵长地铺撒，蔓延。
被父亲独自丢下的那场暴雨中，凯亚也站在那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透过树木缝隙看过那束光。酒庄的灯光要比城内更早亮起，有些遥远，但也更明亮，像在荒野中看见一簇温暖的，跳动的小小火苗。
现在，它马上就要亮起来了，只需要一点点时间。
黑暗并不可怕，因为灯就在那里。
25.
凯亚握紧佩剑，朝金色丝线的尽头用力刺了下去。
“迪卢克！”他喊道，“动手！！！”
26.
秘境剧烈地震颤起来。崩裂声，石块破碎声，陌生而刺耳的嚎叫声从四面八方涌起。那个在耳畔咚咚作响的陌生心跳刹那间消失了，随即是由后方袭来，重剑破开血肉的沉闷响动。抓住领口的力度松懈下来，背靠着的墙体分崩离析，凯亚不受控制地向下坠去，被一把接住落在地面上。
最后那点光亮也熄灭了，秘境终于重回宁静。片刻后，迪卢克凑近来，沉默地抱住了他。
“你还好吧？”凯亚自然而然地拍拍对方后背，放缓语气——这环节经历过太多次，非常驾轻就熟，“多谢你为我带来胜利啦，暗夜英雄！”
“说话的时候别乱动，安分点。”
迪卢克一只手揽着他还要分出一只手检查伤势，忙得很，不算很平稳的呼吸打在颈侧，偶尔扫过肩胛那块擦伤，传来细微针刺一般密密麻麻的刺痛。凯亚动静很小地倒吸一口冷气，但还是毫不意外被发现了，迪卢克放慢了动作，缠上最后一段绷带。
“能走吗？我来背你回去？”
“怎么不能？”凯亚拍拍迪卢克的肩膀，笑道，“我们彼此彼此吧。说真的，迪卢克，你现在头发散开的样子好像一只红色的刺猬哦。”
话音刚落，两个人都愣住了。迪卢克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上凯亚露出的那只眼睛：“你……能看见了？”
凯亚抬起头，夜空正于崩塌的秘境上方半明半暗地蔓延。从高处望去，蒙德城的灯火刚刚亮起，缀在沉默的原野末端，在天空和地面同时点燃两簇星光。
“能看见了。”凯亚眨眨眼，笑了，“刚看见呢。”
他握住迪卢克伸来的手，站起身来。夜色与远处映射来的光芒笼罩在那头红发上，像一束诞生在黑夜中的火焰。
27.
那样赤红色的，燃烧着的火焰。
凯亚没有告诉迪卢克，他已经看了很多次。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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